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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作者】
林文月(1933年9月5日~ ),台灣彰化縣人,出生於上海日本租界,台灣大學中國文學系、研究所畢業。曾任台灣大學中文系講師、副教授、美國華盛頓大學中文系客座教授、史丹福大學客座教授、捷克查理斯大學客座教授。身兼研究者、文學創作者、翻譯者三種身分,並且於這三個領域中都交出亮麗的成績單。著有《京都一年》《午後書房》《飲食膳記》等散文集,譯有《源氏物語》《和泉式部日記》等日本古典名著。
林文月是當代學者、散文家及翻譯家。散文一感物寫志為主,或抒情、或記遊、或詠物;筆調清新典雅,用字簡明婉約。
他對飲食有所偏好,過去常做佳餚,與賓客共享。他常在杯觥交錯中看到文人的氣質和智慧。於是林文月為了懷念師長和友人,為了不忘做菜的方法,寫了許多討論美食的文章。
【題解】
作者林文月是閩南人, 閩南人叫蘿蔔為「菜頭」, 「菜頭」與「彩頭」諧音,所以過年時蒸蘿蔔糕 有「好彩頭」的寓意。就好像北方人 喜歡在過年時做水餃,取其水餃像元寶之義,而過年的「長年菜」、「大吉大利」、「年年有餘(魚)」、都是這樣的意思。所以作者提出 這一道頗受老少喜愛的蘿蔔糕為題材,寫了「過年、蘿蔔糕、童年」也藉此表達中國人對年節生活習慣的傳承。
【課文】過年‧蘿蔔糕‧童年‧林文月
小時候,到了農曆十二月底,看到母親買回家大筐大筐的蘿蔔堆在廚房裡,便知道快要過年了,不久家裡又要蒸出一籠一籠的蘿蔔糕了,常常都是;果然有一天放學回家,進門就聞到香味,飯桌上堆著許多熱騰騰的蘿蔔糕。等不及大人准許,我們便偷偷用手指挖來吃,情不自禁(1)一口接一口,不一會兒功夫,就把那塊蘿蔔糕吃掉一個角。
閩南人過年都要吃蘿蔔糕。我的童年雖然在上海度過,甚至也曾在東京住過,可是,無論家遷移到哪裡,母親總是讓我們過有蘿蔔糕吃的年,所以在我印象裡,過年和蘿蔔糕,便好像有密不可分的關係了。曾幾何時,自己也已為人母,在潛意識中,我好像要在兒女的驚喜中尋回失去的童年似的
;十多年來,每到舊曆年底,無論工作多忙,我都會勻出一天的時間來製作蘿蔔糕。
通常都是在臘月二十五、六日左右做蘿蔔糕,這樣子才不至於太匆忙,也不會使糕失去新鮮味兒。
早一天,我便去米店買好在來米,到菜市場熟悉的攤子去買蘿蔔。他們對於老主顧都有周到的服務,不僅不會在秤頭上不老實,而且還自動樂意送貨到家。我常覺得人情溫暖,便在這些小小的地方。那米店的老闆娘記性比我好,有時會提醒我:「去年你們買的米多些,難道今年你不送人了嗎?」她知道我們一家只有五口人,可是如今母親年事已高,我每年都要順便多做些,孝敬雙親的。有時我也喜歡送一些給朋友們嚐嚐,所以自己家裡雖然人口簡單,每回做的蘿蔔糕可也不少。
晚上先要把米淘清了浸在水裡,蘿蔔也洗乾淨放在幾個大鍋中。第二天清早,阿婆會把那桶米提到附近的豆腐店,花二十塊錢請人磨成粉,再請店裡的伙計用腳踏車把那桶變重了的米漿載回來。這是阿婆體貼,她在我家幫佣十幾年,曉得我晚上看書寫文章,睡得晚,早晨不容易起早,所以等我下樓來,已經把米磨成漿,蘿蔔也刨成絲;這些準備工作,她都在我吃早點看報紙時做好。不過,只要我一放下報紙,她也絕不會多給我一分鐘偷懶的時間。在頻頻的催促聲下,我只好連忙捲起衣袖圍上圍裙下廚。
首先須炒料。把切成絲的肉、香菇和蝦米、花生,以及蔥和蒜苗等炒好,調味停妥,放置一邊。然後,要把那略經燜煮過的蘿蔔絲與米漿混合在一起。這是成敗關鍵所繫的重要工作。通常我都是用三對一的比例來配合蘿蔔與米,可是水分的控制往往還是無法十分準確,水分太多,蒸出來的糕會因為過軟而不能成形;水分太少則又可能蒸出像石頭一般硬的糕──過猶不及,都很糟糕。我用洗淨的雙手在桶子裡翻攪蘿蔔絲與米漿,一邊就讓阿婆給我徐徐加入調味作料。這完全是手感的考驗,感覺太稀,就加添些米漿;太稠了,便要注入一些蘿蔔汁。如此,一次又一次的來回攪動,一面又得注意鹹淡適度。這種時候,阿婆的嘮叨,常常會增加我心裡的負荷。這麼多年來,我們兩個人合作蒸糕或包粽子,也不知多少次了,可是對於平日生活缺乏高潮變化的老人來說,一年中的這兩件事,委實足夠她記掛興奮的。而她一興奮就會變得更饒舌,一會兒嫌我「太稀啦」,一會兒又提醒我「恐怕太鹹吧」之類的事情。不過,有時候,我們倆對話和忙碌的情形,倒也會勾起我童年的記憶;到現在我才明白,何以當年母親在製作蘿蔔糕的時候總顯的焦躁不穩定呢?原來是「成敗在此一舉」啊!
等米漿與蘿蔔絲混合好,調味料也加妥,便要把那一大桶東西分裝入幾層蒸籠裡。把麵粉袋子剪開的「糕巾」鋪在鋁製的蒸鍋底,四周安插四節竹筒--這是為了便於通熱氣用的。一個人拉著巾子,一個人舀入一大勺一大勺的糕汁,直到七分滿後,便可停止,面上再撒綴一些預先留下的作料。記得母親從前用煤球炭火蒸糕時候的辛苦情形,現在我使用瓦斯爐,實在方便多了。兩個爐子同時點火,可以一次蒸出四籠糕,也節省不少的時間和精力。
最下層的鍋中放足了水,把兩層蒸籠安放在上面,以後便是等待慢慢蒸熟。蒸蘿蔔糕的時間,視其小大而定,通常總要兩個鐘頭。這期間,除了偶爾察看通氣情況順利與否,或者有時把上下兩籠對調一下,以求蒸出來均勻的效果而外,別無他事可做。高潮既已過去,我們便用輕鬆的心情去收拾攤放滿廚房的桶子、鍋子及其他用具。說輕鬆,其實也未必真輕鬆,因為究竟做得成功與否,在糕沒有蒸好以前還是一個未知數,所以此時反而會變得患得患失起來。
然後,阿婆開始去洗衣掃地,做她日常的工作,我也進書房工作。書房與廚房僅隔一條走廊,坐在桌前,心卻是不定的,周身最靈敏的部分,不是在腦部,而是在嗅覺上,怎麼看得進書寫得出文章呢?有時索性就去站在爐前守著,看那不停吐白煙的蒸鍋。明明記得母親說過:「掀蓋三把火」,可又真忍不住會時時去掀蓋子。蒸蘿蔔糕總要讓人這樣焦慮一個上午的。
等香味瀰漫整個房子時,阿婆才慢條斯理走回廚房來。大概是她年紀大經驗多,才會這樣篤定的吧!
熄了火之後,要趕快把蒸鍋分別擺開,以免多餘的水氣殘留在糕上。我們用手指輕按糕面,試試那彈性,便可知道今年製作得如何。若是做得好,我們兩個人都有如釋重荷之感,覺得快樂無比。若其不理想,便會十分沮喪,卻又彼此說些安慰的話,或找些藉口來原諒自己。一兩個鐘頭後,午睡醒來,蒸鍋已涼,就可以連糕巾一起取出蘿蔔糕,把它們一個個平放在餐桌上。
不久,兩個孩子先後放學回家來。「嗯,好香啊。蘿蔔糕做好了是不是?」他們一進門就會喜孜孜這樣讚美。其實,喜孜孜也是我自己的心境。看一塊塊乳白色的蘿蔔糕擺在餐桌上,真是美麗!我彷彿在孩子們的臉上照見了自己甜美的童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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