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們來欣賞朱自清先生另一篇的扛鼎之作-「背影」文中所寫,是朱自清二十歲,民國六年冬天的事。父親一生中最好的差事(徐州榷運局長)丟了,祖母去世,朱自清從北平到徐州,和父親一起回楊州奔喪。父親點當家具,變賣田地,還了虧空,辦完喪事,去南京謀事;朱自清則回北京大學哲學系唸書。父子從揚州同行至蒲口車站分別的情形。

   

背影   朱自清

 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餘了,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。那天冬天,祖母 死了,父親的差使他交卸了,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,我從北京到徐州,打算跟著父親奔喪回家。到徐州見著父親,看見滿院狼藉的東西,又想起祖母,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。父親說,「事已如此,不必難過,好在天無絕人之路!」

 回家變賣典質,父親還了虧空;又借錢辦了喪事。這些日子,家中光景很是慘澹,一半為了喪事,一半為了父親賦閒 。喪事完畢,父親要到南京謀事,我也要回北京念書,我們便同行。

 到了南京時,有朋友約去遊逛,勾留了一日;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口, 下午上車北去。父親因為事忙,本已說定不送我,叫旅館裡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 同去。他再三囑咐茶房,甚是仔細。但他終於不放心,怕茶房不妥貼,頗躊躇了 一會。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,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,是沒有甚麼要緊的了。他躊 躇了一會,終於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。我兩三回勸他不必去;他只說,「不要緊, 他們去不好!」

 我們過了江,進了車站。我買票,他忙著照看行李。行李太多了,得向腳夫行些小費,才可過去。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。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,總覺 他說話不大漂亮,非自己插嘴不可。但他終於講定了價錢;就送我上車。他給我 揀定了靠車門的一張椅子;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座位。他囑我路上小心, 夜裡要警醒些,不要受涼。又囑託茶房好好照應我。我心裡暗笑他的迂 ;他們 只認得錢,託他們直是白託!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,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麼? 唉,我現在想想,那時真是太聰明了!

 我說道,「爸爸,你走吧。」他望車外看了看,說,「我買幾個橘子去。你 就在此地,不要走動」。我看那邊月台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。走到那邊月台,須穿過鐵道,須跳下去又爬上去。父親是一個胖子,走過去自然要費 事些。我本來要去的,他不肯,只好讓他去。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,穿著黑布 大馬褂,深青布棉袍,蹣跚 地走到鐵道邊,慢慢探身下去,尚不大難。可是他 穿過鐵道,要爬上那邊月台,就不容易了。他用兩手攀著上面,兩腳再向上縮; 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,顯出努力的樣子。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,我的淚很快地 流下來了。我趕緊拭乾了淚;怕他看見,也怕別人看見。我再向外看時,他已抱 了朱紅的橘子望回走了。過鐵道時,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,自己慢慢爬下,再 抱起橘子走。到這邊時,我趕緊去攙他。他和我走到車上,將橘子一股腦兒放在 我的皮大衣上。於是撲撲衣上的泥土,心裡很輕鬆似的,過一會說,「我走了; 到那邊來信!」我望著他走出去。他走了幾步,回過頭看見我,說「進去吧!裡 邊沒人。」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裡,再找不著了,我便進來坐下,我的 眼淚又來了。

  近幾年來,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,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。他少年出外謀生,獨力支持,做了許多大事。那知老境卻如此頹唐!他觸目傷懷,自然情不能自己。情鬱於中,自然要發之於外;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。他待我漸漸不 同往日。但最近兩年的不見,他終於忘卻我的不好,只是惦記著我,惦記著我的 兒子。我北來後,他寫了一信給我,信中說道,「我身體平安,惟膀子疼痛厲害, 舉箸提筆,諸多不便,大約大去之期 不遠矣。」我讀到此處,在晶瑩的淚光中,又看見那肥胖的,青布棉袍,黑布馬褂的背影。唉!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!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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